秋風在耳際輕吟,天上那些高遠的白色雲層一堆捲上了一堆。都市老是這個樣,明明是落花時節了,腳下這廉價又多砂的鬆動拼鋪地磚上,卻已不再滿佈著木棉絮與落花。
才剛走出 7-11 的我,走下人行道踱過了斑馬線,卻又想起了那個其實不太愛去的三日前的邀約。
蒙氏片廠並不太遠,不過就是在近郊的都市重劃區,下了快速道路再五分鐘就到了。
壯觀豪華的片場大門兩側,各自蹲踞著一尊兩人高的石雕,也不知是哪個聰明人的好主意,居然是一對左右對稱的羅丹沈思者。
下了車,我隔著黑鐵滾金的雕花大門,掏出蒙參上次為我寫了幾個字的名片,遞給警衛:「我是蒙導演的同學,他請我今天過來。」
警衛瞄了一下名片說:「喔是,蒙導演有交待過,歡迎。」他轉身按了個鈕,大門嗡嗡敞開。
「右邊走到底,第三棚,前面有車位。」
蒙參這傢伙,真還弄了個文藝復興風格的雕塑廣場!
我一路駛過進口花崗岩鋪成的車道,繞過不知從義大利哪兒搬過來的整座石雕噴泉,又加上了些類似水舞的水柱,在水花雀躍著歐洲的古典之中,下午的陽光映射出一道完整的迷你彩虹,細小的水珠沾濕了臉,我感受到一種時空錯位的詭譎。
當年藝大時代,常在黃昏鳥歸時刻,蒙參就會站在染著金黃的草地上揮拳頭:「以後一定要有自己的電影製片廠,全程掌控,甚麼都自己搞!」
而我也總是坐在旁邊,望著那些鴿子迴旋著劃過夕陽大圓的胴體,點著頭附和他:「那還用說!」
才畢業兩年,他申請到學校出國了,再兩年,居然翻譯了電影學院經典 John Alton 的 Painting with Light 在兩岸出版,還從紐約寫電影專欄給這裡的主流大報。如今轉眼又六年,政商關係極優的蒙參,居然還真的讓我見證了他的「夢幻片廠」,來到他的第三攝影棚。
才走進棚裡,就迎上幾個 spotlight 劈出刺眼的強光。穿過造煙機正在測試的強風,濃重的汗臭與煙臭繚繞而來,現場劇組人員的吵雜聲中,清晰地穿透傳來熟悉的大吼:
「timing! timing! 趁我低頭看密件的時候,才抽出匕首,不能早不能晚,知不知道?然後刺哪裡?這裡,刺這裡!」
蒙參包裹在秦代的戲裝裡,一手燃著根煙,另一手抓著那飾演他心腹的人比劃著:「然後我一抬頭問你話,你就跳起來動手,瞭了沒?」
他一抬頭,正對上我張望的目光,瞬間眼角織出一組笑容,叼著煙跟我招著親熱的手勢(過來,過來呀)。我穿過一堆器材道具,好不容易才到他面前。
「啊,到底來了!」他吐掉煙屁股,喊道:「怎麼遲到啦?本來預備梳頭化妝的時候跟你聊聊的──張副導演!叫他們再 Re 一遍!--哈,」他又點起一根煙:「--該死的,看看我這 beard, 老是黏不服貼,難過死了!」說完,左手按了按下巴那圈山羊鬍。
「哇,你的扮相超酷耶,」我問:「演甚麼角色?」
「一個挨刀子的!」他捻熄煙,雙手一拍,走進佈景,聲音揚高起來:「悲劇的主角!」又回身指著我:「別走喔,先坐我的位子好了,收了工一起吃飯!」
他又抓起劇本,大聲指導其他演員,全身都是動作,臉上全是表情。那把山羊鬍卻是顫巍巍的,我還真擔心它掉下來。看著蒙參彎腰的側影,忽然感覺長袍下的他,似乎真有那麼衰老了。
拉了拉褲管,我在導演寶座坐下來,張副導演傾過身遞過來一把匕首:「蒙導演挨的就是這種刀子,玩玩?」
這匕首很逼真。寒光閃閃,利氣逼人。我發現刀尖其實是鈍的,往掌心一刺,半截刀刃就縮進去了。一鬆開,它又彈了出來。
「蒙導演就是這脾氣,」張副導笑道:「自編自導自演,還一定要是個挨刀子的── Ready --」他轉向布景,拍了幾下手,高聲喊道:「Action!」
拍板之後,只有攝影機的微弱馬達聲跟現場的背景聲音。
蒙參跟心腹對坐在榻榻米的矮几上,心腹從袖裡掏出密件遞上,蒙參接過來正低頭細看,沒注意到心腹又暗暗從襪中摸出一把匕首。
正在緊要時刻,我腰間一癢,還好剛才已經把手機改成了震動。「喂,」我起身往外走,壓低了嗓子:「講話。」
蒙參抬起頭,正要細問,心腹一躍而起。
「幾點?不行!我跟蒙導晚上有飯局。」
心腹一把攫住蒙參的衣領,兩人撕扭起來。
「為甚麼?非到不可?好吧好吧,別講了,我來了再說吧,bye.」我掛斷手機。
匕首俐落地刺進了蒙參的左脅。
本要跟張副導講我先走,但是他在攝影旁邊。我只好撕下一頁筆記紙,寫字條給蒙參:
『Mon: 臨時有要事,…』
預藏在長袍下的血飛濺開來,噴紅了刺客。
『…不跟你吃晚飯了,…』
蒙參翻著白眼寂寂癱下去,痙攣地抓著心腹持刀的手臂。
『…我先走,sorry …』
他扭曲的臉貼著刺客的腿滑下來,殭硬的手指從心腹袖子鬆脫。
『…改天請你喝咖啡,再 call 你。 - Stein』
蒙參萎縮在血汙的長袍裡,流滿一地的血泊在燈光下粼粼閃動著。
我找個煙灰缸把便條壓在導演椅上,走出了三號影棚。
「這小子,還真能演!藝大影劇沒白唸了。」
第二天,我穿著夏威夷花睡袍吃早餐。薰衣草圖案的桌巾上,一壺花果茶邊,躺著一份早報。
我蹺起腿,品著茶香,瀏覽著標題。
『片廠驚爆意外!國際名導喪生!』
…報上說昨天匕首失靈,蒙參死了…
我瞪著茶杯底,看著杯中自己的眼睛扭曲著… 晃蕩著…
抬眼牆上,我只看著蒙參跟我合照的那張相片,那框不知甚麼時候歪了?奇怪,這時候怎麼儘想著這事呢?
正想著,那張插在相框縫中的,上次飯局他寫幾個字給我的名片,就那樣鬆脫了,然後飄落地上…
【p.s. 這個短篇小說,可能是我(記憶中)最早發表過的小說。文中的人物,除了第一人敘事的我之外,都沒有映射到當時現實世界中的人物。有趣的是,像是預知記事一般,隨著本文在歲月中流淌,有些人物陸續像魔術似的出現了,因此難免讓人有我是在用當今人士作為素材的聯想。不過,那畢竟只是聯想。這篇小說的存在,真正預言的只有我自己,一個筆名秋草夏人的傢伙,很早就愛小說,很早就愛電影,現在寫小說,也寫電影劇本。如此而已。】
v1.1 2008/06/28 02:30
v1.32 by Autusumm 秋草夏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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